第367章 番外一(2/2)
可就是这般让人听着十分不靠谱的小神医,一留便就留了近两年之久,本就向往于江湖的他,平日里若是无聊,他也经常出门去义诊,时而也会独自离开几日,为寻那书中草药而去。
每当这种时候,暗蛊卫的人却都只能靠着偷偷送来山庄的诊金而得知他去处的大概方向,等得那叫一个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无妨,他心中定是有数的,或许正为荒主寻药呢?”
古木青得知姜芪已有三四日未归了,而今日午时又听说古阴羽因过于忧心而未曾用膳,现下他便亲自下了厨,前来领他去用膳。
“明知荒主这几日睡得并不安稳,他小子要是再不回,都不知今夜荒主要如何挨过去……”古阴羽还是不放心,看着一桌子的饭菜仍是下不去口。
“既然要等,便也要好好的,多少应付两口再去等吧。”古木青说着,自己也有些鼻头发酸起来。
荒主的病情已是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明明他的真身可是乘黄……乘者增寿两千岁的乘黄,分明自己正是极为长寿之妖,如今却……
这些话,他们二人从来都是不言而喻,就连私底下也绝对不敢讨论的,更加上现下许多新人加入,甚至知晓他真身的人早已寥寥无几。
等到入夜,古木青看着夜允川将那最后一碗汤药喝下去后,亲自灭了烛火,替他掩上了门。
荒主这几日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和阴羽都是知道的,今夜便就也没敢继续留在他门前守夜,生怕影响了他。
正因如此,夜半三更,无人在他院中,使得他半夜起身竟也无一人察觉。
只见他摸黑着从榻上爬起来,腿脚有些不利索,险些摔了一跤,连忙搀扶着一旁的柜子稳住身姿。
长舒了一口气也不减心中紧张,惹得满额大汗,若是摔了,怕就早已被察觉。
而他爬起来的第一件事竟是扶着窗台旁的花盆,将自己入夜喝下去的那碗药给如数吐了出来,而那盆花日日放在屋中却也依旧美艳,虽说古木青时而遇见晴日的时候也会想起来将它搬出去晒晒,只是不曾想这其中的功劳竟也有他的一份。
既然姜芪还未回来,那这可是他出逃的绝佳机会,只见他胡乱抓了件大氅,裹在身上便就悄悄翻越了背光那一面的窗户,逃了出去。
趁着夜色尚佳,他抓紧下山,逃过了数双眼睛的巡视,成功下了山。
随后又不知从山庄何处顺手牵了一匹马,一人一马便就踏上了幻想自由的路,而目的地竟是他久病五年以来从未敢踏足的地方——黄沙城前。
城门还是以往那般破败,春风当中带着一丝摇坠之意,城门跟前,是一棵梨树,树上早已开满了梨花,如积雪压树一般。
地上稀疏落花,似是被寒风所摧残而至。
只见夜允川猛地拉住了缰绳,马儿停下,他却因腿脚不利索,下马之时狠狠地摔了一跤。
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拍了拍身上沾到尘土,略显尴尬的笑了笑,随后才抬脚朝着那树下走去。
直至梨树脚下,他这才自嘲开口:“我这腿有些狼狈……这伤,是五年多前,为救火狐一族的孩子,太过心急,踩空了脚,从半山腰上跌落,而后便就成了这副样子。”
从黄沙城城门关上的那年开始,荒主下令,往后这一带便也就成了禁地,不许任何妖族踏入。
可他自己却数次违背,时常前来。
只因城中不仅仅还留存着鹊山众英雄的烈魂,还有他爱人的……
所以方才的那一番解释,不是怕鹊山族人笑话他的落魄模样,而是怕阿怜担心他。
“对不起啊……五年了,我都不敢来看望你一眼……”还未开口之时,他的眼眸便早已湿润,鼻尖一酸,心中更不是滋味,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接着开口,“今日前来,是想寻你说几句话的……有些话,旁人可听不得……”
因为他日思夜想之人……是她,所以有些话本就只该说给她听。
说着,他缓缓蹲下身子,将宽袖撸起来,用手将树根一旁的土刨开,里头竟藏着一坛佳酿,他一边挖着,一边诉说着这五年多以来的趣事。
他笑着说起自己腿伤一事,却忽略掉了太多太多的细节。
这伤的确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可他从未提及的,是他疗伤时的那些日子里……
刚开始被人从山底下救起来时,一双腿上满是伤口,膝上绽开的血肉与衣裳黏在了一起,请遍了西荒的妖医,最后躺了小半年,这才得以下榻。
从那之后,这一双腿便就落下了毛病,每当雨天潮湿,都会疼痛难忍,寒冷之时,更是行动不便,就犹如方才,下个马都成了问题。
而他闭口不谈的,更是远远不止这些,就例如他的眼睛,早在两年前,入夜就开始有些视物不清了,还有他的右肩,时而阵痛……
一切的一切,姜芪都说是因他太过操劳而至。
所以在回到寒梅山庄的那五年,手底下的人基本上能劝的都劝了,所有人忙出忙外的,就是望着他能有更多休息的机会,尽量让他能偷懒的就偷懒,多多闭目养神才是正事。
可这一举反倒是惹得他有了更多胡思乱想的机会,几乎每日都有一阵可以想念阿怜的时候,想到头疼欲裂,念到心慌意乱。
而这些,他从来都刻意瞒着所有人,尽可能地将这些相思之意藏起来。
这样一来,他不仅仅是郁郁成疾,而是在今年已经开始影响到了他的生活起居,睡不好,吃不饱,甚至还需要加大汤药才能保证他的理智,才有机会接着处理那些上报到山庄的大小事宜。
“这可是我珍藏多年的梨花酿,平日里可舍不得拿出来喝!”他拍了拍手上的沙土,这便就开了坛,倒在了他从山庄顺来的酒杯里。
与她共饮。
一杯倒下,酒香四溢,一杯入肚,火烧般的热辣便就从腹中蔓延开来。
本就吃不下多少饭菜的肚子,又来出来的时候吐了个精光,这会儿喝下去的梨花酿,终究是差了几番风味。
“阿怜,回首与你的那些过往,不曾想竟已过去九年了……”他猛地几杯下肚,看似借酒壮胆,却在开口之时早已哽咽,“你离我远去……已有九年之久了……”
说着,不禁泪流满面,忍无可忍的抽泣起来。
这五年,不是他不能前来看她,而是伤痛得厉害,狼狈至极,他不得不静养,更是不敢来看她,怕自己的样子吓到她。
可如今,不过都是些皮外伤痊愈,唯有心里的伤是愈发的严重了。
“他们总说我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只有我知晓……”说到这里,他再一次心痛到说不出话来,强忍着苦楚也要重新开口,“只有我知晓,我的心药……早就不复存在了……”
心病源于她的死,那他的心药,自始至终,便就从未变过……都是她。
“前四年的日子,我其实过的并不好……”
还记得刚刚开始的那四年里,只要是受伤不重的时候,他路经此地便定是要来看望她的。
所以在那些废寝忘食的日子里,再苦再累,也总有一丝甜头在滋润着他。
日子也有了盼头。
可偏偏就是在五年前,他的心病已经到了食不下咽的程度,又碰上腿伤,那时的他,一蹶不振,像极了‘死人’。
“五年前的一日,我好似忽然就体会到了你当年在百邪山庄养伤时的绝望,一朝之间,我变得厌食,畏光,以泪洗面,日日夜里辗转反侧,没有过一夜安稳入眠。”
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他心中唯一的信念,只是希望自己可以早些好起来,早些有脸面前来看望她。
可是命运弄人,他并没有好起来,反而愈发的病重。
时至今日,便已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仅干瘦如柴,毫无精神可言,面色更是如死人般的惨白无光。
“我当初还不明所以……不明你为何那般厌恶我,为何宁愿一死了之都不愿见我一面……”他哭得嗓音沙哑,却还是制不住地哭泣,“时至今日,我不再存有疑惑……毕竟这副样子,就连我也不敢再见你一面。”
所以这五年以来,他真的轻而易举地便就做到了从未踏入此地。
而此时此刻,他所忏悔的,正是当年拼尽全力追寻她踪迹一事。
当初有多锲而不舍,如今就有多后悔不已。
当时的她,那副样子,本就不再抱有活下去的欲望,到头来,却还要抽空应付他,那时的她,又该有多绝望……
今时今日,他不敢想象……
毕竟他也从未想过,当初那个坚决不愿放手的他,却真的成了加害她的凶手。
所以当时他引以为傲的爱,于她而言,到底是良药还是枷锁?
这个答案,却在等到他自己身患重病之时,才得以感同身受。
而她当年不仅想逃逃不掉,换来的却是句句责问,同样的情况之下,换作如今的他,却毅然决然的逃了个干净。
他自是希望她能看到今时今日他为自己当初的不该后悔,只可惜为时已晚,公平从来都没有偏爱过她。
而她的死,或许就是老天长眼,为了她能解脱,也以此惩戒了他。
“这五年,真的很苦,很苦……”
他哭诉着这五年来不见天日的痛苦,也终于再一次正视了自己的软弱,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是不一样的苦,重病卧榻的日子里,更是比从前的任何一种苦来得都还要更加苦。
“药很苦,饭菜很苦,就连今日的酒……也是苦的……”
他哭得像是将要断了气,抬眸一瞬,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满树的梨花,争先恐后地绽放,如雪一般。
这棵梨树,是他九年前种下的,前四年没有开过花,一直长到比人还要高上许多地时候,才开了第一次花,而那一年,他正郁郁成疾,喝着数不尽的药汤,躲在屋子里,不见天日。
今年已是第五年开花了,他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还未到落花之时,总算是见了一回。
“这树本该长得更好,只可惜……我怕是见不到了……”
说着,他杯中不再续酒,头昏昏的,一时间眼前的景象更加模糊了起来。
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抽泣的动静却小了不少,面上的情绪也跟着消散,只剩眼底无尽的悔意。
“阿怜,你交代我之事,我已尽力而为,真的尽力了……”
这九年以来,重伤卧榻过,重病休养过,不管这条路有多艰险,他都未曾轻言放弃过。
一切的一切,终究是抵不过他对她的相思之情,许是真的坚持不住了。
“对不起,我又让你失望了……”
梨树之下,他终是哭到无声,缓缓抬眸看向那漫天梨花,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那一滴泪,竟也是苦的……
在她死后的第九年,他依旧深爱着她,无比想念,却还是逃不过郁郁而终的命运。
一阵春风迎面而来,带着梨花的味道,飞雪蔽日。
天光乍现,他却早已闭上了眼眸,而姜芪早早的赶回了寒梅山庄,原来他真是为了寻草药而去,天边渐亮的时候,他背着一箩筐回到山庄。
古阴羽悬着的心终是放下,见天已亮,拉着他便就往荒主的院子进,这一夜,怕是大家都不敢睡,遂而还是找他前去瞧一瞧的好。
谁知屋门拉开,里头弥漫着一股很是浓烈的药材味,还伴随着一丝似是呕吐过后的味道。
几人慌了神,连忙寻着荒主的床榻而去,将屋里翻了个底朝天,仍旧寻不到人,这才匆忙离去。
他们一直都知晓荒主已许久未曾踏足黄沙城外,也清楚他对令主大人的思念之意未曾少过半分,更是明白他这五年以来,不曾离开山庄的缘由。
所以上马的那一刻,几人不由分说地便都一致如此认为,朝着此处便就策马而来。
赶到城外的那一刻,几人狂奔而至,却只见荒主睡在了树下……
身旁还有一坛未曾饮尽的梨花酿,而他的身上早已落满了梨花,积雪覆盖,他却没有半点反应,这一刻,大家心照不宣,纷纷红了眼眶。
只有姜芪还抱有一丝希望,缓缓蹲下了身子,试探了他,下一刻收了手,却还是没能忍住的眼眶湿润起来。
这一刻,来得很是突然,却又并非想象当中的那般突然,大家似乎都早已有所准备。
可还是抵不过心中难过,一时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面露难色,声泪俱下。
“撑了五年之久,于他而言,这或许是解脱……”姜芪抹着眼泪说道。
他早就心中有数,荒主的脉象早已乱了,这五年来,不过是他的挣扎罢了。
今日他第一次来到黄沙城外,寸草不生的地方却长着一棵树冠茂盛,枝条匀称的梨树。
或许荒主的心病早已在九年前就有了,梨花落下的那一刻,他便做好了告别一切的准备,所以最终,他走得很安静。
病痛也在这一刻,不再缠身,他自由了,和她一样。
而姜芪也自由了,往后无需再为了这棘手的心疾而头疼,他终于可以回到那江湖之中,却在真正走到这一刻的时候,其实也没有想象的当中那般喜悦。
更多的是忧,是愁,是悲。
暗蛊卫的人后来陆续赶到,古木青与古阴羽二人最后将荒主埋在了那棵梨树之下,没有立碑,他们猜想,或许荒主正是想要长眠于此,才在最后关头赶到这里的。
姜芪与他们二人道别之后,独自离去,却在不远处将要走出荒地之处,见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是你!”姜芪忍不住打了个照面。
方知有立即点头,粗略的回应了他,面色凝重的继续眺望着远处。
姜芪知道他是荒主的好友,听说也是那一日的幸存者,只可惜方知有不是时常待在山庄当中,遂而二人见面的机会很少,便就没有怎么说过话。
“你早就在了吧……”
姜芪就在将要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脚下顿住,不禁开口。
方知有眯了眯眼眸,转过来看向这个半大的孩子,不禁感叹:“如何得知?”
“猜的。”
姜芪显然是没有认真回答他的,但他却猜得不错,方知有早在夜允川出逃山庄的时候,百年就跟着他了。
“早在上一次替他把脉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离这一日不远了,出去采药是幌子,但也是真的想要再试一把,如今世道,他的确算得上是西荒的信仰。”
所以他也成为了姜芪行医路上,第一个令他束手无策,倍感无力之人。
这些话,姜芪早在那次把脉之后,便就想办法告知了方知有。
所以方知有今日之举,姜芪并不奇怪,甚至早有猜测。
他不曾想到的,是方知有明明已经跟到了此处,却还能忍住停在这里,远远的看着,未曾再次将他从生死的边缘拉回来。
“我是怕他在半路上出什么意外。”
“可你不还是给了他逃离这一切的机会?”
姜芪若说他此番出行不是故意的,方知有绝不会信,所以这不过是二人一同送别他最后一程的谎言。
夜允川岂会不知自己的身体情况,放眼天底下,最清楚的便就只有他自己。
所以那五年,是他对这一切的逃避,是不甘,更是为了安慰众人,所硬撑出来的假象罢了。
他也曾挣扎过,只是最后撞了南墙,无功而返,便就顺应了天命。
“可我今早却还是抱着希冀赶了回来。”姜芪说罢抿唇,还是不禁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唯独他,是让姜芪怀疑自己医术的存在,宁愿痛恨自己医术不精,也不愿相信他已走到了头。
“无妨,他定是……为了寻阿怜而去……”方知有哭笑不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角却是无奈的笑意。
此时此刻,他们只能再次盼着二人能在黄泉地府相遇,再续前缘。
而荒主弥留之际,最后的一丝力气,竟在城墙之上留下了一行字……
昔日之约,今朝成空,心绪难平。
往后,世人只知……
天底下最后一只乘黄,在战火平息了九年后,病入膏肓,久卧病榻,郁郁而终。